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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豐皮影代表劇目《雞斗》。 |
世家
每當月圓之夜，蔡錦鎮(zhèn)都會想起8歲那年，在彌散著稻花香氣的小院里，父親蔡奇雄月下傳藝教他學唱陸豐皮影戲的情形。
一輪明月當空，大地清輝一片。陸豐南塘鎮(zhèn)二村的農(nóng)家小院里，勞動了一天的蔡娘仔把自己的心愛之物——祖輩傳下來的皮影一個個撿拾出來，讓它們透透氣，曬曬月光。
父親反串旦角，人稱“蔡娘仔”。他時而是《梁山伯與祝英臺》里的祝英臺，時而是《李彥貴賣水》里的黃桂英，時而又是《王雙福》中的張翠錦……扮相嫵媚嬌俏，唱功了得，演誰就是誰，久而久之，他的本名蔡奇雄反倒?jié)u漸被人遺忘了。
每一次晾曬皮影，蔡娘仔都會陷入長時間的沉默，偶爾會開口說一兩句，抑或開嗓唱上一兩句。“你爺爺會演很多劇目，生、旦、丑、公、婆、凈什么角色都能演，人送外號‘皮猴強’”。蔡錦鎮(zhèn)的祖父名叫蔡強，也是蔡錦鎮(zhèn)的皮影啟蒙老師。
蔡家的曾祖機緣巧合進了皮影戲班，遂子承父業(yè)，代代相傳，祖父、父親和蔡錦鎮(zhèn)都先后入了行。曾祖父在私人戲班里討生活，到了祖父這一代就有了自家的戲班子——蔡氏戲班。
中國皮影戲歷史悠久，可上溯至兩千年前的西漢，成形于唐朝，成熟于宋代，元明時期開始分化出陜西皮影、潮州皮影、灤州皮影三大流派，且有南路、北路之分。潮州皮影是南路皮影的典型代表，陸豐皮影戲?qū)俪敝萦跋�，是目前潮州皮影在中國大陸唯一流傳的活態(tài)遺存。
陸豐皮影戲自南宋傳到潮州粵東地區(qū)，明清時期已然成了大氣候。即便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的戰(zhàn)亂年代，許多戲曲劇種大都停鼓散班，皮影戲還活躍在鄉(xiāng)村街市。鑼鼓一響，煩惱忘光，它是生逢亂世的人們在紛亂嘈雜中的一抹亮色。
1957年，陸豐縣在原南塘墟蔡氏皮影戲班和林卓氏皮影戲班的基礎(chǔ)上，組建了陸豐皮影劇團。兩個舊皮影戲班的民間藝人，一躍成為新中國、新劇團的專業(yè)演員。他們當中既有生、旦、丑、公、婆、凈都能駕馭的全能型藝人，也有能譜曲能演奏的優(yōu)秀音樂人才，更有技術(shù)高超的皮影制作藝人，個個天賦異稟、身懷絕技。
陸豐皮影戲劇團建團伊始，就整理上演了《張四姐下凡》《烏鴉記》《波月洞》《火焰山》《李彥貴賣水》以及現(xiàn)代劇目《紅軍橋》《集體有余》等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劇目。夜幕降臨，燈光亮起，鑼鼓、鐃鈸一敲，二胡一拉，陸豐皮影戲所到之處，萬人空巷。然而，只紅火了一陣子劇團就解散了。直到1975年，劇團才恢復演出。僅用時兩年，陸豐皮影便創(chuàng)造了每日三場、連演一個月，且場場飽滿的演出記錄。
1980年，蔡錦鎮(zhèn)以臨時工的身份進入劇團。翌年，父親退休。按照當時的政策，蔡錦鎮(zhèn)成為陸豐劇團的正式演員，這也使得他有幸經(jīng)歷了陸豐皮影的“黃金10年”。
畢竟是從小學藝，蔡錦鎮(zhèn)既會唱戲又會操作皮影，正式進入劇團后很快就獲得了上場的機會。那是一臺熱鬧的《八仙過�！�，八位神仙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，醉酒而歸，偶遇金魚仙子率水族在海里遨游，八仙依仗法寶威力戲言挑逗，與被激怒的金魚仙子上演了一場酣戰(zhàn)……年輕的蔡錦鎮(zhèn)一會兒是蝦兵一會兒是蟹將，除了出演戲中的小角色之外，更多的是給主演們遞道具。
蔡錦鎮(zhèn)珍惜每一次的上場機會，很快便成為年輕一代皮影藝人中的佼佼者。而陸豐皮影也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，曾先后4次赴京參加匯演及獻禮演出，還曾遠赴香港、日本演出，所到之處，盡顯中華民間文化藝術(shù)的風采。
時間來到了20世紀90年代，隨著新興娛樂文化樣式的不斷涌現(xiàn)，皮影戲的觀眾漸漸流失。皮影藝人紛紛轉(zhuǎn)行自謀出路，陸豐皮影戲進入了休眠期。
姊妹花
陸豐皮影劇團有一對姊妹花，鄭曉丹與鄭曉霞。她們是堂姊妹，鄭曉丹只比鄭曉霞大一歲。
鄭曉丹是家中幺女，她有五個哥哥，是父母與哥哥們心中、眼中、手中的寶。2009年中學畢業(yè)那一年，鄭曉丹離家闖世界的心蠢蠢欲動。父母舍不得她離開身邊，聽聞皮影劇團招學員，就給她報了名。
2006年6月，陸豐皮影戲被列入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，休眠了十年之久的陸豐皮影戲重獲新生。2007年元宵節(jié)，陸豐皮影戲搭載在巡游的花車隊伍里，再次出現(xiàn)在人們眼前。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登臺的皮影藝人們，蜷縮在狹小的花車里，用熟悉的劇目《龜與鶴》《飛天》喚回喜愛它的人們的遙遠記憶。
“看上去又好玩又熱鬧”，這是1994年出生的鄭曉丹第一次現(xiàn)場看皮影戲演出的感覺。然而，真正開始學習皮影戲時，鄭曉丹的心情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：枯燥。
劇團剛剛恢復建制，老藝人最多，中年藝人次之，年輕人少之又少。2008年招收了4名年輕學員，2009年又招收了包括鄭曉丹在內(nèi)的2名新人。那段時間，復排劇目是當務(wù)之急，與此同時還要讓新學員盡快成長，以便充實到青黃不接的演員隊伍中來。
《龜與鶴》里的仙鶴需要兩個人操縱，一個拿皮影的上影，一個拿皮影的下影，兩個人配合才能完成一個形象的塑造。拿上影的演員有身高要求，需要身高一米六以上的演員，而鄭曉丹身高只有一米五四，只能拿下影。與仙鶴不同，烏龜只需一人操縱，特點是慢。剛開始學藝的人大都急切、毛躁，慢吞吞的烏龜?shù)搅肃崟缘な种校路鸺幼懔笋R力的小汽車，為此沒少挨師傅們的訓斥，“慢！要慢！聽懂了嗎？記住了嗎？”
傳藝的師傅們雖然嚴苛，但眼中卻是滿滿的期盼與希冀。他們帶徒弟的原則是三分嚴厲、七分鼓勵，前腳剛訓斥完，轉(zhuǎn)頭就會說：“熬過3個月的基本功學習，以后就是順風順水！”鄭曉丹的授業(yè)恩師中便有蔡錦鎮(zhèn)的身影。
基本功學習終于結(jié)束，劇團復排的《飛天》《倆朋友》《雞斗》《采蘑菇》《烏鴉與狐貍》《龜兔賽跑》《東郭先生》《哭塔》等劇目也煥然一新，演員新、道具新、舞臺新，欣欣向榮。2012年，陸豐皮影劇團轉(zhuǎn)制為公益一類事業(yè)單位，改名為“陸豐市皮影戲傳承保護中心”，讓更多的人看到了陸豐皮影戲復興的希望。
雖然只比鄭曉丹小一歲，但鄭曉霞進入皮影戲表演這一行，卻比堂姐晚了好幾年。蔡錦鎮(zhèn)也是她的授業(yè)恩師之一。
鄭曉霞同樣操縱皮影的下影，她發(fā)現(xiàn)基本功的難點在于配合，上影與下影演員的默契程度，直接決定一臺皮影戲的演出質(zhì)量。而這種默契度需要天長日久的排練與磨合。
鄭曉霞的搭檔名叫洪曉慧，身高一米六二，是經(jīng)驗豐富的上影演員。兩人第一次合作演出，是陸豐市皮影戲傳承保護中心的保留劇目，曾在第三屆全國木偶皮影中青年技藝大賽比賽中獲獎的《雞斗》。這出戲講的是勤勞的花公雞勵精圖治，苦練本領(lǐng)，終于斗敗了專橫跋扈、不勞而獲的黑公雞。
在《雞斗》中，鄭曉霞不僅要手持黑公雞的下影，還需兼顧兩只上下翻飛的蝴蝶。在臺上的每一分鐘，鄭曉霞都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。特別慌神的時候，她就用眼角的余光去搜尋搭檔，身旁的洪曉慧氣定神閑，操縱的間隙不忘丟一個鼓勵的眼神給鄭曉霞。這是鄭曉霞第一次登臺，她贏得了伙伴與觀眾的雙重認可，與洪曉慧的合作也一發(fā)不可收。后來，她倆成了陸豐市皮影戲傳承保護中心首屈一指的黃金搭檔。
2018年，第六屆上海國際木偶藝術(shù)節(jié)剛一落幕，上海戲劇學院的木偶皮影編導人才培養(yǎng)班隨即開班授課。培訓班規(guī)模不大，只有來自全國13個省市區(qū)木偶皮影專業(yè)團體的20名學員，專業(yè)方向涵蓋了杖頭木偶、布袋木偶、提線木偶和皮影四大品種。20名學員中，陸豐市皮影戲傳承保護中心就占了9名，包括鄭曉霞與洪曉慧。
培訓班的結(jié)業(yè)考試是匯報演出，打散原有組合，由授課老師臨時指派搭檔。鄭曉霞臨時與湖南省木偶皮影保護傳承中心的演員組隊。雖說是演員之間的配合，但本質(zhì)上是兩個傳承保護中心之間的合作，再往大里說則是兩種皮影藝術(shù)的交流與融合。無論影型制作、人物形象，還是操縱手法，湖南皮影與陸豐皮影都有諸多區(qū)別。經(jīng)過兩周苦心排練，演出出人意料地成功。鄭曉霞這一組的得分遙遙領(lǐng)先。
在上海戲劇學院，鄭曉霞還見到了幾位高山仰止的皮影藝術(shù)大家，他們有的能獨自操控皮影的上下影，同時還能兼顧道具的表演與展示，真正做到了一個人演活一臺戲；有的不僅皮影技藝高超，還唱念俱佳；有的不僅能演還能導戲，甚至在皮影制作、舞美設(shè)計上的造詣也極為深厚。一趟上海之行，為鄭曉霞打開了一個新世界，對皮影藝術(shù)的認識也隨之提升。就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而言，須常持打開之狀，兼收并蓄，永遠不可生守成之心。
皮影博物館
在陸豐市東海鎮(zhèn)龍山大道上，有一座高12層的皮影大廈，這里鬧中取靜，喧而不亂，整棟大廈歸陸豐市皮影戲傳承保護中心所有。大廈一樓是800平方米可容納百余人的皮影劇院，二樓是皮影博物館，免費向公眾開放。
2012年之前，龍山大道沒有皮影大廈。以前的劇團辦公條件差，采光不好，通風更不好，也沒有安裝空調(diào)，夏天熱、冬天冷，一到回南天，整個辦公室都濕漉漉的。人還好說，能挨，能扛。糟糕的是皮影。牛皮做的皮影，雖說經(jīng)過了復雜的堿洗和干制，但畢竟是牛皮質(zhì)地，在悶熱潮濕的環(huán)境里，很容易發(fā)霉，整個辦公室常年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臭味。當時隔壁有一家大排檔，后廚與劇團一墻之隔，各種廚余垃圾引來了老鼠，也引來了野貓。
嶄新的皮影大廈竣工啟用后，皮影劇院、皮影博物館、兒童天地、皮影制作室、集訓中心、皮影辦公區(qū)、交流研學中心一應俱全。
蔡錦鎮(zhèn)馬上就要退休了。他很珍惜現(xiàn)在上班的每一天，平時很少待在辦公室，不是下鄉(xiāng)演出，就是在下鄉(xiāng)演出的路上。他也很少乘坐電梯，雖說快60歲了，但多年練功的好處就是身強體健。皮影大廈一樓到二樓的20多級臺階，對蔡錦鎮(zhèn)而言不過是信步閑庭。從皮影博物館開館，所有工作人員中進館次數(shù)最多的當數(shù)蔡錦鎮(zhèn)，因為那里有與他血脈相連的記憶。
展廳里有蔡錦鎮(zhèn)曾祖父剪的紙影，東漢末年的白馬將軍公孫瓚。隔著近百年的光景，白馬將軍威武雄壯的樣子依然栩栩如生。展柜里霉斑點點的藤條箱是蔡錦鎮(zhèn)祖父的遺物。那個箱子，是父親月下傳藝時裝著皮影的箱子，里面裝著山川河流、花草樹木、亭臺樓閣、飛鳥走獸和無數(shù)的才子與佳人，更裝著蔡氏幾代人的念想。
展柜里還陳設(shè)著一本本手寫的劇本，紙張泛黃，字跡模糊，那是蔡錦鎮(zhèn)父親留給他的。父親不識字，只唱得好，想來劇本是請人手錄下來的。父親生病住院期間，恰好中山大學的康保成教授在對教育部重點研究項目《我國皮影戲的歷史與現(xiàn)狀》進行社會調(diào)查，多次專訪蔡娘仔，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完成了部分皮影戲音頻的錄制。他唱完了這輩子所有的戲，再沒有任何遺憾，安然離世。
皮影博物館籌建時，面向社會征集文物。沒有一絲猶豫，蔡錦鎮(zhèn)就把家中所有與陸豐皮影戲相關(guān)的新老物件都捐了出來。在博物館的“當代傳承”部分，也陳列著蔡錦鎮(zhèn)赴日本、香港演出的照片，以及年輕皮影演員鄭曉丹、鄭曉霞學藝、進修、下鄉(xiāng)演出的照片。博物館里還有一面空白的墻壁，為陸豐皮影戲的未來留足了空間。
演繹藝術(shù)的人終將老去，而藝術(shù)常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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